2007年4月16日星期一

那年,槐樹花開(二)

那個沒有暖氣,沒有高檔座椅的年代,坐在開往C城的車上,冷風從窗外灌進來,鑽進衣服中,我渾身冰涼,兩手籠在袖子中,腳趾已凍得麻木沒了知覺。一生中的第一次遠行,我的唯一的記憶就是冷,刺骨的冰冷。

車子駛進C城車站,下車出站後即看到于叔一家人站在一輛軍綠色的吉普車旁邊,于滔穿著一件咖啡色的棉衣,一條黑色的燈芯絨棉褲,與我當時穿的白色小大衣,粉紅色布褲成了鮮明的對比,站在他面前,我低了半個頭,索性把頭垂得低低的,心裡在掙扎要不要叫聲滔哥哥,又怕他不記得我了。父母在一旁寒暄,似乎已經把我們遺忘了,看來想讓他們來打破這沉默顯然是不可能的。

“小涵妹妹!”我抬起頭驚喜地看向他黝黑的小臉龐,眉宇間還留有些稚氣,眸子一如即往地閃閃發亮。
“滔哥哥!”臉上輕輕地漾開一個笑容,我甜甜地叫道。

于滔家那時住的也是單位分配的房子,睡房比我家多一了間,于是我們依然被父母扔到一間房。我洗了個熱水澡,驅逐了一些寒氣,然後沉沉地睡了。 一覺醒來後天色漸晚,轉頭看到于滔的長書桌,各種各樣的玩具車讓書桌看起來像個小形停車場,整個房間充滿活潑的氣息,我四處張望,台歷旁的罐頭瓶讓我定住了目光,我起身抓起瓶子,輕輕搖晃,很熟悉的叮當聲響起,于滔這時開門進來了,看我搖著瓶子,問道:“你的還在嗎?”“嗯,還在!”

吃完晚飯後,大人們支起牌桌,我和于滔看完卡通節目後便回房一人裹一床被子睡覺了。不記得是什麼時候惡夢開始侵擾我的睡眠,驚醒後,我蜷在被子裡瑟瑟發抖。于滔好似感覺到我的害怕也醒了,他拉開的被子問我是不是生病了,我拼命地搖頭,只回答說做了惡夢。他輕輕地將兩床被子疊在一起,抱過我,跟我說著他在學校的事情,我聽得入神了,也忘記了可怕的惡夢。也許,從那時候起,于滔在我心中不再是個小孩子,而是能讓我依賴的大人。

第二天早上醒來後,于滔已經起床了,吃早餐時沒有看到他,聽嬸嬸說他早上吃了點面條就出去玩兒了。我心底隱隱地有些失落,居然自己一個人跑去玩兒,把我丟在家裡。被遺棄的想法一發不可收拾,我在他房間生著悶氣,把罐頭瓶裡的石頭拿了一顆出來,藏在床底下,恨恨地想著以後再也不理他了。

我正在房間裡發狠,突然聽到于滔在客廳裡叫我,一出房門,他拉著我的手就往樓下跑,氣喘籲籲的我被他領著跑到院子中央才住腳,我喘了口氣,面前停著一輛小自行車,他鬆開我的手,笑著說:“這是我的自行車,快要上初中了,爸爸給我買了輛自行車,以後就可以騎自行車去上學了。”我氣呼呼地嗆他道:“有什麼好炫耀的?我要是上初中了,爸媽也會給我買。”可能是沒見過我耍脾氣,他一下子愣住了,過了一會兒,他才垂頭喪氣地說道:“昨天晚上我就在想帶你玩兒什麼,想來想去,就想教你騎自行車,所以,我很早就起來去把車胎充足了氣,又把車擦了一遍,本以為你會高興的,誰知道你會這麼生氣!”這次換我愣住了。他見我沒說話,接著又開口了:“要是你不想學,我就騎車帶你去玩兒,好不好?” 已經記不清當時的自己有多羞愧,有多恨自己的自私狹隘。唯一記得的是我當時微微點了一下頭。

他抱我坐上自行車的後座,把腳架踢到後面,轉身坐到前面車座上,把我的手放進他的上衣口袋裡。我輕輕地靠著他的後背,突然間生出一種想法,就讓他這樣載著我一路走下去,走過春花爛漫,走過夏日荷塘,走過紅楓燦爛,走過白雪皚皚。。。

床底下的小石頭我已經忘記了,可是有人卻惦記得清楚。一天午飯後,我正準備躺床上午睡,于滔捧著那個小瓶子看來又看去,然後說道:“我的石頭怎麼少了一顆,之前是六顆,現在只有五顆了。”都說作賊心虛,聽他這樣一說,我總覺得他好像知道是我藏了,然後故意說給我聽的。睡意全無,我坐在床上,無辜看著他,心裡想著,你要是敢懷疑我,我就把整瓶石頭都給藏起來。結果,他什麼都沒問,我的午覺也沒睡成,因為于滔在房間裡翻箱倒櫃地找石頭,但就是沒往床底下看。晚飯,趁他先出去時,我在床底下找出那顆石頭又裝回了瓶子裡,然後若無其事地到餐廳吃飯,再若無其事地在飯後聽著于滔在房間裡嚷嚷著:“怎麼又變成六顆了?”

快樂的時光總是過得很快,十天時間,我享受著那種安樂的滿足,也許此後會有許多的傷感和迷惘,但是能讓我記住的卻是這些溢滿幸福和無慮的日子吧。 離開C城後,我的心,似一條恬靜的小溪流,靜靜地、緩緩地生活著,即使偶爾被投進顆小石子,濺出一朵朵小浪花,過後又是靜靜地,緩緩的。

十歲那年,父親被調回市裡,寄人籬下的日子終于結束了,剛搬回家那段時間,我每天都會撫摸著掛在胸前的家門鑰匙,期盼著放學,因為放學後就可以真正地回家了。

日子似乎一下好了起來,當鄰裡們都還在寫信、發電報時,我家已裝上了電話;當鄰裡們還在用蜂窩煤燒飯時,我家已用上了石油液化氣,有線電視,遙控電視機,冰箱,洗衣機,現代化的設施以及家中高檔的裝修在那個年代、在那個小城讓所有人眼紅不已。父親仕途上平步青雲,和于叔合作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。兩家的往來頻繁起來,那一年時間,父親在老家買了塊地,建了一棟兩層的小樓房,房前是一個大大的院子,媽媽種了許多的芍藥,玉蘭,桃樹、李樹,我選了一棵槐樹樹苗,挖坑、培土,種植,澆水。回城後,我打電話給于滔,跟他講了我的槐樹,他在電話那頭笑著說槐樹就是他,要我好好養著,我問他為什麼,他很厚臉皮地回道:“沒聽過玉樹臨風麼?其中玉樹就是指槐樹,我當之無愧!”我嗤笑他又拿于叔說的話來冒充自己的見識。

與父母長年的分離讓我不知該如何與他們相處,同父母說的話還不如同保姆說得多,常常是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看書,偶爾會接到于滔的電話,知道他們搬到了大廈12樓,我玩笑地說道,我住的這個小城最高的樓也只有8層,你算是住到雲端上去了。

本以為日子就會這麼詳和地過下去,直到,十二歲那年,我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事件,那次事件如同夢魘讓我的人生布滿陰影,讓我在幾年時間內心裡都是布滿疑慮,惴惴不安。坐下即是雙手手指緊緊糾結、指間關節蒼白,很長時間,我已經忘了河邊的垂柳、雨後的彩虹、埔裡的鮮花,我的世界只有一種顏色,暗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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